这期间，黎泽川没说浮于表面的安慰话，在沉重的痛苦面前，语言是苍白的，他只是充当了一个沉默的树洞，陪着她，让她将所有的难过和委屈都发泄出来。
医生来的时候，黎泽川小心翼翼将熟睡的纪乐宁放在床上。
千叮咛万嘱咐让医生动作轻一些，用最好的创伤药，上药时衣服用剪刀剪开，别吵醒她。
来的医生是老常客沈娜，她还是第一次从黎泽川嘴里听到这么多刁钻的要求，还记得上次黎千禧打篮球崴到脚，脚踝都肿成了包子，就因为喊了声疼，被黎泽川骂矫情，果然，男人是这世界上最难琢磨的东西。
承受着巨大的压力，沈娜也算是尽了全力，在没吵醒纪乐宁的情况下帮她上完了药。
准确的说，是纪乐宁太累了，沾床就睡死了过去。
一夜安眠，次日也没人催她起床。
睡到自然醒睁眼，尽管身下的床柔软舒适，但她身上还是各种疼，撑着手臂走起。
见床头放着一件米黄色的碎花家居服，她赶忙穿好衣服，洗漱完便往外走，因为不熟悉黎泽川家里的作息时间，她担心自己会失礼。
可刚迈出门，一个中年保姆神色慌张地过来，催促她回房间。
纪乐宁一脸茫然，正准备回房间却听楼下传来一声冷呵。
“跪下！”
那声音苍老浑厚，带着极强的穿透力，尽管纪乐宁此刻站在三楼，还是被这声命令喝得心底一惊，她控制不住视线往楼下看，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结果，一眼就看到了身穿白色家居服的黎泽川，在他面前站着个清瘦威严的老人，老人身穿黑色中山装，梳着三七分短发，尽管头发花白，但气势凌人。
在老人旁边还有个鼻子上包着纱布的男人，他戴着金丝边眼睛，左脸高肿，西装笔挺，纪乐宁当下就认出来这是昨晚开车撞他们的人，心口猛地一提，觉得对方是上门讹钱来了，可再怎么也不能开口就让人下跪啊，纪乐宁想跑楼下帮黎哥哥说话，却被保姆上手推回了房间。
没法子，她只好开一道缝隙，偷听。
“爷爷，我们有事去书房说好吗？”黎泽川声音沙哑低沉，昨天接纪乐宁之前，他在纪洺坟上待了一夜，有些受凉。
昨晚睡觉前就感觉不舒服，没想到早上起来变成了重症感冒，不仅头疼，咽唾沫时嗓子跟吞刀片一样，找保姆拿了感冒药还没来得及吃，他爷爷已经登门要兴师问罪。
黎泽川没法子，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亲自下楼迎接，却没想到他爷爷今天是要当众打他脸。
“你也知道顾脸面，昨晚打你哥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顾他的脸面！”黎老爷子手指着鼻子骂。
黎泽川因为纪洺这事心情不好，加上感冒难受，没忍住，出声抱怨：“爷爷你每次都这样......”可火还没发出来，就被阻断了。
“看看，我们家二少爷还真是翅膀硬了，学会忤逆我了是吧？”黎老爷子退坐到身后的真皮沙发上，看似语气弱了，实则在蓄着更大的怒气。

他和姜西是一起从戏剧学院毕业的，两人都是彼此的初恋，但毕业后却突然分手，李宏德来到兴华市打拼，认识了富二代老婆闪婚，但婚后他心里总是挂念着姜西，有次陪朋友去剧院看戏时，竟然偶遇到了姜西，爱情的火苗死而复生，为了接近姜西他给戏团砸钱，一有时间就加入戏团和姜西同台表演，地下恋情持续了六年，姜西忽然人间蒸发一般不告而别，此后，李宏德再也没有见过她，虽说这些年思念已经淡了，但这一刻这张照片又仿佛让他回到了十五年前，唤起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思念，他揉了揉眼角，急声追问：“姜西现在在哪，她那时候为什么突然不唱戏了，她过得好吗？”
接连丢来三个问题，黎泽川并没有按部就班一个个答，而是很有逻辑地回道：“当年她父亲重病前给她打了一通电话，但因为她要上台没接上，错过了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，因为这事她心里负担很大，便再也没跟戏团里的人联系过，不过，她现在勉强生活得还行吧！”
李总眼圈微红，端起手边酒杯猛地喝了好几杯，借着酒势，阔谈起过往：“你小姨真的很厉害，当年整个金华市没人不知道小金花姜西，可惜啊，命运弄人，那时候我和她在学校认识，对她一见钟情，鼓起勇气表白才知道她也对我有意思，可毕业后我听了朋友的话上岸第一剑，先斩心上人，真真是糊涂啊！”他端起酒杯满心遗憾地又喝完一杯酒。
黎泽川负责倒酒，时不时再陪一杯，装作毫不知情地感慨：“我还不知道您和我小姨有这一层关系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原来这世界这么小，来，再走一个！”李总喝嗨了，一杯接一杯，不经意间，桌上两瓶白酒全见了底，他抱着相册开口讨要，“把这相册送我吧？”
“这就是给李总您准备的！”黎泽川继续笑，他知道李总这种身份其他的礼物一般都不会看上眼，所以今天来也没带别的，就带了一本相册和其他企业的信息文件，不过这本相册废了他不少功夫，毕竟姜西可不是他小姨，只是他用来钓李总胃口故意埋下的一道感情线，今天，他争分夺秒安排手下去以前的戏曲演员手里买下了这些照片，好在现在都派上了用场。
“来，喝！”李总脸红到了脖子，还端起酒杯要喝。
黎泽川硬着头皮扯着嘴角继续陪，第三瓶白酒到快见底的时候，李总内急去了洗手间。
丁宸这才有机会凑过来，关心黎泽川：“黎哥，你还好吗，喝那么多酒，你比我二大爷都能喝！”
“啧！”黎泽川漫不经心地啧舌，这会，他真的难受的快要死了，感冒加上酒精双重折磨，整个胃到嗓子的都火辣辣的，有种被浸在油锅里反复煎熬的感觉，但他还不能倒下，手捏着眉心，拼命按揉让自己保持清醒。
丁宸嘴巴张了张，有话要说但又觉得不妥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吐槽：“黎哥不是我说你啊，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今天是来谈生意的？你倒好，陪着个老男人喝这么多酒，愣是一句生意上的事都不说。”

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，纪乐宁紧张得站着，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簇拥，心跳得都快要蹦出来，不知道该怎么办时，人群中走出一个中短发的干练女人过来揽住她肩膀，笑着道：“我是副总经理Lisa，乐宁你吃午饭了没？”她声音清亮。
纪乐宁先摇头，又点头，不好意思麻烦别人。
Lisa看出了她的别扭，笑着提议：“走，你应该对机器人很感兴趣，走我带你去内部餐厅尝尝我们机器人做的饭！”
纪乐宁木讷地点头，面对陌生人她没有多少话。
Lisa便将她领去二楼餐厅。
赛博朋克风的巨大餐厅里，清一色除了餐桌外，全是机器人，有煲仔饭机器人，炒菜机器人，啤酒机器人等等四十多个品种，都罗列整齐，有条不絮地在制作菜品。
用餐人只需要在门口的操作面板上选定菜品和座位号，落座后，等相应的机器人备菜。
菜品制作完成，也不用自己上手端，会由传菜机器人从头顶的轨道精准将菜品送达指定餐桌。
纪乐宁眼界都被刷新了，她以前想都不敢想机器人会做饭，好奇地看着运行中的机器人。
Lisa点了祁蒙山炒鸡、糖醋鲤鱼、家常豆腐还有西红柿炒蛋。
纪乐宁本以为工业机器人做出来的饭菜是没有灵魂的，但尝了一口，完全超乎他的想象，不仅色泽诱人，味道也非常好吃。
Lisa很耐心地给她讲解起机器人是如何从构思到落地，之前千禧来的时候就是Lisa负责讲解，一般董事长带孩子来公司的目的无非就是涨见识，接触多元信息。
Lisa便将制作一个机器人需要注入的人力、物力和财力，都事无巨细讲给纪乐宁听。
吃完饭，也没单独留她一个，而是带她全程参观了每个人的执行工作，介绍了公司组织架构和理念，甚至带她去了十公里外的厂房看生产车间。
生产车间规模有一万多平方米，面积非常大，每一个车间又有单独的执行项目，从一个细小的螺丝钉到昂贵的机器人控制器，大家的工作状态都一丝不苟，严谨认真。
纪乐宁怀着崇拜的心情看完这些，天都已经大黑了。
贺叔来接她时，她疲惫地坐在车里看窗外霓虹灯下的城市夜景，脑海里复盘黎泽川是如何一个人从无到有，仅用一年时间就集结起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，并且在短时间内将工业科技落地，做到极致，她觉得自己仿佛对生命又有了新的感触，以前她父亲经常会给她灌输一种小满即安的思想，让她觉得自己只要不活得太差就是幸福，但现在，这种思想似乎有所撼动。
路过文具店时，她让贺叔停车，下去买了一个带密码锁的日记本，她想将自己感触到的事情都记进笔记里，这种记日记的习惯从小就有，但之前的那些日记丢在了她二婶家，昨天她只想着从深渊里逃脱，全然忘了拿自己的书本。

黎老爷子黑着脸不吭声，李总这次签约意向本就很消极，因为同行竞标者太多，其中有一家恒远公司甚至愿意低于市场价20％给蒙德供货，李总也是看在黎老爷子的面子上勉强要续签，但因为黎晔的失约，让李总顺利抓住机会终止了交易，所以续约几乎不可能。
黎晔思忖了片刻，他并不满意黎泽川给出的答复，觉得这不过就是缓兵之计罢了，在一旁帮腔，看似是帮忙，实则是出坏主意，拱火道：“弟弟你倒是拿出点诚意来啊，你这样让爷爷很为难。”话里话外提醒黎泽川的保证是虚头巴脑的东西。
跪在地上的黎泽川，袖子里的手捏的骨节森白，他心里有一千种想刮了黎晔的冲动，120亿不是小数目，这件事也不是小事，现在明摆着黎晔要借此让他难堪让他下不来台，可爷爷又是冷漠的帮凶。
黎泽川只能继续加筹码平息这件事，不知道是不是感冒烧糊涂了，开口就道：“这次事情关系到了整个新能源公司的发展，我要是谈不妥就是辜负了他们所有人的付出，到时候我会当着全公司人的面下跪道歉，如果这样还不满意，损失的120个亿我自掏腰包补上！”
这话一说，黎晔眼神里满是狂热的兴奋，这句许诺算是许到了他心里，他可不相信黎泽川有能力还上120个亿，所以钱不钱倒也无所谓，让他兴奋的是黎泽川承诺生意谈不拢会当着全公司人的面下跪道歉，他不知道自己愚蠢的弟弟知不知道新能源公司员工少说有六万人，但这一刻，他已经脑补出了黎泽川跪在众人面前，那副难堪、屈辱，下不来台的模样，他可是骄傲到不可一世的黎泽川啊，那个从小就事事争第一的黎泽川！
黎晔期待着，浑身的血都开始沸腾，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人前高岭之花跌入泥潭会是什么样的反应，是痛苦？是落魄？还是被流言蜚语催跨成一蹶不振的废物？他不停地在心底发笑，真希望明天就是三个月以后。
黎老爷子显然也没想到孙子会许下这样的承诺，一张老脸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愕然，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，没什么可多说的了，起身离开。
等脚步声全然消失，黎泽川才起身，一站起来头晕眼花随时都有倒地的风险，贺叔看在眼里，却视若无睹，假装忙碌，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默契和共识。
回到房间，他瘫在床上，从房顶的圆形天窗看向碧空如洗的蓝天，脑海里闪过昨晚发生的一幕幕，嘲笑自己还是太嫩，黎晔明明就比他大两岁，手段却比他高明太多，但他不后悔昨晚打了黎晔，他只后悔打轻了！
门外传来保姆的催促声：“二少，该吃药了！”
黎泽川长吸了一口气，靠在床头认真分析接下来自己应该做的事，昨晚黎晔得罪了李总，那么今天他必须先登门找李总赔罪一次，不然错过了最佳见面时间和机会，以后再想见面就难了，还有，虽说他有三个月时间能挽回僵局，但不代表李总会给他三个月时间，万一李总今天就和别的公司签约，那他就彻底没机会了，想着，便招呼保姆去请医生给自己输液，他要赶紧将身体养好。

安排完以后，又给挚友鲁阳打电话，鲁阳在呂国有自己的企业，是顶尖情报工程师，留学的时候黎泽川和他相识，两人一见如故又是过命之交，当时在呂国，黎晔多次追杀黎泽川，都是鲁阳一次次铤而走险救的命。
叮铃铃——
电话铃声响了很久，对面才接起来，低沉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慵懒，哈欠连天：“喂，川儿怎么了？”
黎泽川还没开口，就惆怅地叹了声长气。
听到叹息，对面的鲁阳才清醒了几分，从被子里坐起搓了一把脸，语气着急：“你有事说事，别整着死动静行吗？”
“本来不想麻烦你的，但这次没你真不行。”
“赶紧说事，别扯这些废话！”
“你帮我查一些东西。”
“一些？”
“嗯，我想知道蒙德公司李总李宏德的全部信息，要详细到能让我拿捏住把柄的那种，除了他，还有恒远公司负责人以及凌风集团负责人的信息，这些都要越详细越好。”
“我记得凌风是你家的企业，这也要查？”
“嗯，现在有件特别棘手的事，我回头再给你详细解释，你能不能先帮我查起来，两个小时内给到我全部信息可以吗？”
“啧，你怎么不直接来把我命拿走？”鲁阳语气里满是嫌弃，说完见黎泽川不接话，又立马打包票，“得，你放心吧，我争取一个小时就给你，你一大早的别死气沉沉的，我知道你家族内部很复杂，但万一哪天你真被家族辜负了，老子养你！”鲁阳笑声放肆，谈笑间，手还不老实地摸了一把怀里的女人。
被女人一巴掌拍开，娇嗔：“负心汉，昨晚刚睡了人家，现在又要包养谁？”
“不是包养，是养，这是我过命的兄弟！”
“那你兄弟长得帅吗？”
“风度翩翩、气宇轩扬，我敢说他就是当代宋玉！”
......
黎泽川听着两人的对话，不好意思地咳了声，提醒鲁阳抓紧时间便挂了电话。
背调企业是商战必不可少的手段，但黎泽川现在要做的除了背调企业还有拿捏人性，又联系自家SC公司助理丁宸。
去年留学回来，黎晔直接进入了家族企业，但黎泽川却被拒之门外，他只得用积蓄自己开了家机器人公司，虽说公司规模不大，但里面都是他精挑细选出的精英人才，交代丁宸帮自己整理所有可能和蒙德公司合作的供应商，需要将每个供应商的采购价格和重要信息全部收集汇总，下午四点前交给他。
吩咐完，又打电话给黎老爷子，虽说他这会心里憋着气，又实在不愿意跟他爷爷沟通，但这电话又非打不可，硬着头皮拨过去：“爷爷。”
电话接通，黎泽川一刻没迟疑地喊，但对面却晾着他没有回应。
他只好腆着脸说自己的诉求：“您能不能暂时在凌风给我安排一个总经理的身份，不然我不好跟李总谈生意，您放心，三个月以后撤回职位就行。”说完，跟石头丢进深渊一样，半晌都没有回音。